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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
最近两天,分别在武汉与合肥召开了有关两本书的研讨会。一本是钟孺乾的《水墨变象》,另一本是刘继潮的《游观:中国古典绘画空间本体诠释》。这两本书的作者都是画家,画中国画的画家,同时又是喜欢思考问题的理论家。两人对中国美术文化的思考都有相当的深度,不约而同地在与西方文化作比较时,清醒而自信地指出中国文化是一种与西方文化有着重大不同的独立的文化体系,混淆这种体系的本质属性,不仅要造成概念的困惑,更会带来实践上的混乱。
两本由画家撰写的著述竟都是绘画的基础理论:一本属造象论,另一本则是空间论。而当今美术理论界反倒缺乏这种基础研究的自觉。让我不由想到当代画坛理论的混乱与文化自信自觉的问题。
100多年来,我们的文化一直不自信。我们用“新文化运动”以西方文化之“新”来反对中国文化之“旧”,更用“文化大革命”来“砸烂”和“打倒”自己的民族文化。有着五千年不间断文明让世界羡慕的悠久文化传统,反成了全体国人之冦仇!而我们崇拜的,则是从西欧文化到东欧文化,接着又是美国文化,我们的美术文化也依从这种顺序,依次视法国美术、苏联美术、美国美术为人类美术先进与革命之代表。我们总是以一知半解甚至东鳞西爪的一点西方知识为“普世”标准,肆意臧否乃至糟蹋中国自己的文化,以为西方文化科学、先进,西方文化现代、当代,自卑自贱自虐自宫了100多年,竟没有几个人去冷静地想想,中国文化不仅有值得骄傲辉煌的历史,更是与西方文化性质完全不同的文化体系。
我们总是被动地想去与西方“接轨”,自己有点好东西,也不敢直接说好。例如四姑娘山好看,是“东方的阿尔卑斯山”;大足的唐代数珠手观音是“东方的维纳斯”;张大千与毕加索见了几个钟头的面,也夸张成“东张西毕”;至于每个城市的地产,稍好一点的都是洋名,北京有人戏称住的都是“联合国”……好像不与西方傍一下,中国自己就立不起来。当代中国文化实在是太不自信!太不自信!!
今天的中国已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在崛起,中国的声音在世界上愈发响亮,但文化的声音却跟不上。财大了,文化之气竟仍然粗不起来,我们自卑自贱得实在太久了!今天的我们甚至连自己有着伟大的文化传统都弄不清。例如美术理论界,或者因策展参加展览研讨而忙碌,或者得意于一二编译过来的外文书籍以为取了外国文化的真经。尽管此前崇洋的主流倾向已在改变,至少崇洋不再时髦,中华文化的自信也在倡导,但什么是中国文化,却没几个人去关注。文化要自信,必须有文化的自觉,必须搞清楚中国文化的基础理论。
例如,中国美术的美学体系是怎样构成的?它的范畴体系又是怎样构成的?中国美术的批评体系是如何建构?中国美术史(这是世界上最悠久的传统)的理论系统(包括史观、标准、体例等)是怎样构成的?什么是中国人的观照方式?什么是中国人的自然观?什么是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什么是中国人的色彩意识?什么是中国人的造象意识?中国的笔墨是形式吗?水墨文化的哲理内涵是什么?意象到底是什么意思?意境的传达与笔墨的意蕴有什么区别?怎样看待中国艺术中的简?简就是抽象么?“行万里路”就是为了“写生”体验生活么?“捜尽奇峰打草稿”就是写生么?“因心造境”一句话为什么被宗白华说成是整个中国艺术的精粹?以书入画意味着中国绘画的什么特质?诗书画印的综合又有什么弦外之音?……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没有几个理论家愿意静下心去关心这些基础理论的问题,而这每一个问题,没有钟孺乾、刘继潮式的多年之系统性研究,是说不清楚的。但如果我们真能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不仅会清楚地认识到中国艺术作为东方艺术独立的文化品格,我们也能骄傲于我们的先辈何以会在那么早的时代,就会有如此深奥缜密精妙绝伦,而又独立特行的思维和文化体系!我们才会在面对世界其他文化体系时有一种立足于自觉的自信,又会有一种立足于自信的包容,当然也才能有对此体系的自觉与自为的发展。但如果民族虚无了一个世纪的国人今天仍浑浑噩噩地继续虚无下去,我们的文化自信得起来么?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美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