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天明

吴天明走了，他怎么就走了？这么一个彪悍的、生动的、敢想敢说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敢担当的关中汉子，怎么就走了？

有人说，吴天明代表着一个时代。是的，他的确代表了属于中国电影的、属于中国西部电影的、属于西安电影制片厂的辉煌的时代。

在中国电影界，吴天明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没有文凭，勤学苦练，自学成才。他执掌西影，西影辉煌，誉满神州；他执导电影，佳作不断，蜚声中外；他培育新人，新人辈出，领军潮流。辞任厂长之后，他重新创业，又拍了一批国内外有广泛影响的好片子。在他身上洋溢着一个血性汉子的生命活力和创作激情。

2007年，吴天明荣获中国影协终身成就奖。在获奖仪式上，他郑重地说，他所获得的国内外众多奖项中，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奖。因为，这是中国电影界自己同行评的。他得到了中国电影人的认同，也得到了中国广大电影观众的信任与喜爱，更得到了陕西电影界尤其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陕西观众的公认。这就是吴天明，一个不打一丝一毫折扣、有着浓浓艺术气息、有着丰硕艺术成果、有着很高电影艺术威望的关中汉子。

吴天明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回忆。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1984年初夏的某一天，作为当时中国青年报记者的我去采访他，那是一次没有完成的采访。他正打点行装，准备乘当日下午的飞机去美国领奖。但听说是中青报记者前来采访，他还是欣然接受。我依然十分清晰地记得他说：“我还有两小时出发，我们先谈谈中国青年报对我成长的影响。”匆匆地采访，匆匆的晤面。我们相约等他从美国回来后接着采访，但是时光荏苒，造化弄人，这一别竟留下一个没有完成的采访。

然而，我至今清晰记得他跟我说过的两件事。一是有一年大年初一，一大早有人给他打电话，气冲冲地说：“厂长，过年了，你来看看我们的宿舍楼里的人年是咋过的？”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吴天明没有生气，问什么原因。来电话的人说，“到我们宿舍楼来看看，你就知道了。”吴天明匆匆赶去，在一栋宿舍楼的一层，他发现由于厕所下水道堵塞，粪尿从一住户家厕所中溢出，漫出房间，溢过楼道，又从楼道溢到楼外，拖出几十米的一条恶臭扑鼻的冰带。吴天明二话没说，当即打电话，把主管的相关负责人叫来，又把相关处的处长，把所有的厂级领导叫来开现场会。

“走，进去看看。”走进楼道，看到住户们在楼道上行走，都踩着污泥浊水中的砖头踮着过。污水已经积了一寸多厚，许多处长们见此畏畏缩缩不愿向前，有的准备踩着砖头往进走。吴天明制止了他们，说：“跟我走，我怎么走你们就怎么走。”他没有踩石头，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直接蹚着污浊的水走了过去。随行者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也蹚着污水走了进去。其他的都这样陆续跟着走了进去。

察看现场、找寻原因、追究责任，一件本不复杂的事情由于层层不负责任酿成了一件恶劣的管理失职事件。他在现场会上讲，“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负责一点、认真一点；如果我们的每个工作环节都能认真一点，负责一点；如果我们每一个同志都把职工的要求当回事儿，这件事会发生吗？”事情在他的督办下马上得到了解决。开年一上班，在第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吴天明严厉地批评了这件事，要求举一反三。他说：“首先从我罚起，罚一个月的工资，副厂长、有相关责任的处长也跟我一起罚，从我罚起、从我做起、从我改起。”身先士卒，春风化雨，这件事推动了西影厂整个作风的转变。当时吴天明给我讲到这儿的时候哈哈大笑。他说的像一篇小小说，但都是真的。他对工作的至真至善与执著，也充满一丝浪漫、携带着艺术气息，不禁让人心生敬意。

第二件事，吴天明曾在机关的一次大会上，说到有的人不负责任地告状、道听途说地写信，反映的很多问题不实事求是。他说：“在我们厂，绝大多数职工是默默无闻、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他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像负重的老黄牛，拉着西影往前走；但也有人像猪，他们养尊处优，不思进取，只吃不做，‘肥头大耳’”。他动情了：“在我们厂还有个别的‘狗’，只吃不干，到处乱咬。我们要在西影厂掀起一场‘打狗’运动，树正气、打歪风，决不能助长这种歪门邪道。”讲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当然了，我们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是欢迎鼓励大家通过正常渠道反映的，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欢迎大家的‘批判’。”如此的领导，如此的担当，如此的坦诚。他的义愤填膺，他的痛心疾首，他的一门心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两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让我看到了一个有情怀有担当有责任有爱心一身正气的吴天明，我也看到了一个疾恶如仇的吴天明，一个有着浪漫情怀和实干精神的吴天明，一个永远的天明。

斯人已逝，无以表痛。追忆如上，完成这篇没有完成的采访，聊表记挂，寄托哀思。

2014年3月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