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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刚刚落成的苏州中国昆剧院的舞台上,77岁的“昆曲义工”白先勇感慨很多:“10年已过,青春版《牡丹亭》在世界各地唱响,两位主演的演技日益精湛,作为全国唯一的昆曲当代完备体验空间,江苏省苏州昆剧院新院也拔地而起并投入使用。这是一个收获的10年。”
作为登上这所剧院昆曲讲堂的第一人,白先勇率先和众多昆曲爱好者分享了他的昆曲10年之旅,现场回顾了他和《牡丹亭》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白先勇用“美不胜收”诠释昆曲《牡丹亭》,他希望年轻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去真正接触中国传统文化的美。
中国青年报:从1980年代起,你就为推广昆剧做起了“义工”,在海内外推崇“昆曲之美”。昆曲最让你痴迷的地方是什么?
白先勇:昆曲结合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书法等,是一种综合的精致的优雅艺术,难度很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1年宣布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在19个项目里,昆曲被排为第一项,它已经是全人类的文化成就了。一种表演艺术超越文化和语言的总则,变成全人类的,非常不容易。对我来讲,昆曲的意义,跟青铜器、秦俑、宋瓷的意义一样。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戏,而是一种文化的展示。
中国青年报:于是10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就成了你推广昆曲的一个着力点?
白先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活态传承,不能只在博物馆里展示。昆曲本来就是立体生动的艺术,如果不努力进行活态传承,那就太可惜了。把昆曲这个历史悠久的剧种传承下去,一定要赋予它新的生命力,让它在21世纪的舞台上重现古典美的光芒。制作昆曲《牡丹亭》,主要是想借一两部经典大戏来训练一批青年演员。昆曲最大的危机就是演员的断层,这中间当然有“文革”的关系,老一代演员都上年纪要退休了,而昆曲最讲究的就是口传心授,一旦断层就接不上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将年轻人推上一线。
中国青年报:我们知道你对昆剧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良,把传统跟现代结合方面遇到了哪些挑战?
白先勇:每个时代的表演艺术之所以能够引起那个时代观众的共鸣,一定是它合乎当时的审美观。昆曲有一套成熟的美学,一套严格的表演呈现方式,四功五法、唱念坐打,唱腔、身段,这些基本东西是不能改的,改了就不是昆曲了。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一切现代元素都是为表演服务。在编剧、排演方面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灯光、舞台等,都是一点点地在修。要跟随时代的审美,但不能将文化遗产完全交给市场。昆曲要是为了迎合观众,越来越往通俗的方向走,就可能丢掉传统文化的特质,我们看过无数失败的例子。
中国青年报:当年取名青春版《牡丹亭》,除了暗合整部戏都起用年轻演员挑大梁外,还寓意要唤回昆曲的青春活力,让观众年轻化。目的达到了吗?
白先勇:我们第一次到北大演出是2005年3月,那次演出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去之前,有人就跟我说,北大学生有自己的看法,如果表演得不好,他们站起来就走。北大百年讲堂2200个座位,票一下子都卖光了,到后来还要加座位。那时候天还很冷,演完都晚上11点多了,学生们不走,我在台上都感觉到他们冲上台来的那股热浪。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他们好像经过了一场文化的洗礼。我觉得“昆曲进校园”这条路走对了,要继续走下去。现在的年轻人不了解古典文化,是因为你没有让他看到,没有引导他,没有给他设立课程,没有做出一些适合他的审美观的戏来。现在的大学生跟我们中国传统文化血脉是相通的,年轻人身上有传统文化的基因,这个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
中国青年报:《牡丹亭》演了10年,你认为昆曲传承今后应该怎样继续下去?
白先勇:10年前,我想得很单纯,这么美的东西,我想带给更多的人看看。从挑演员,到创意,到编排,到磨合,到世界各地巡演238场的不断成熟,青春版《牡丹亭》一晃走了10年。找一批这样敬业又合适的演员是很难的,可遇不可求。10年中间有很多人帮忙,我非常感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出来扶一把,又走过去了。我觉得我尽力而为了,阶段性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告一段落了。在北大演出以后,我觉得一定要在校园里边开课,这样才能生根。
中国青年报:小时候的一次偶然接触,昆曲成了你半生的追求,可见青少年时期的艺术教育非常重要。你怎么看现在我们的艺术教育?
白先勇: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都不再教自己的音乐、戏曲、戏剧,毛笔不用了,山水画没人学了,都去画石膏像,笙萧管笛没人吹了,都去弹钢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把自己的东西丢掉,根就没有了。如果让法国的中学生、小学生画中国山水,让德国孩子吹中国笛子,他们一定觉得非常不能理解,可我们就这样做了多少年,而不去思考偏废传统文化课程给整个民族文化造成的后遗症。在美国我所任教的大学,不管学什么专业,有一门课大家都要念,就是西方文明史。为什么要丢掉自己最好的而去学习他人的文化呢?没有中国文化的底子,就看不到西方文化里的好东西。
中国青年报:有一种说法,把昆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方式,就不用“抢救”了。你觉得让昆曲自己养活自己现实吗?
白先勇:现在什么都爱讲市场,可是昆曲这种东西没法市场化,昆曲并不是拿来赚钱的。每一次昆曲演出,我的心情都像是在展示青铜器这样珍贵的文物,不可以从纯粹的商业角度来衡量它的价值,它是无价的。在西方也是如此,歌剧、芭蕾舞这样的高雅艺术都是靠政府或者民间基金资助的。青春版《牡丹亭》走进国内的30多所高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观众,这是我10年间的最大收获。
中国青年报:为了传承昆曲,身为作家你每年都要亲自募资。有什么感受?
白先勇:我不仅仅自己做“昆曲义工”,还组织“义工大队”。我出来做这个事情,有一个优势,我在文化界很多年了,有一大批文化界的朋友,有作家、艺术家、书法家、音乐家,还有搞设计的。开始筹备昆曲演出的时候,我说:“你们一定要来帮忙。”10年里,已经募集到了3000多万元,我现在的人情支票开得精光。我始终抱着抢救文化、保存文物的心情来做昆剧,赞助商们也一样。很多企业是自己来找我的,既不为打广告,也不为盈利。这件事,触动了大家的文化使命感。
中国青年报:你期待昆曲以什么样的状态活在当下?
白先勇:我希望昆曲能以一种高雅的姿态回到观众面前。从明朝发展至今,有大量的文人、音乐家、表演艺术家投入昆曲创作,昆曲的音乐、表演方式等各方面已达到高度的精美、精致。无论是实景版昆曲,还是厅堂版昆曲,我觉得,很多都是旅游伴宴性质的演出,更偏重于休闲娱乐。我还是想将昆曲还原为高雅艺术,将昆曲本来的艺术面貌呈现给当代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