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彩国画张家界

文/绿豆 图/文乐

冬日的南国，如同年迈的老人，大多数原野，都畏寒不喜雪;冬有雪来，大多数山川，也惟恐避之不及，将雪赶得远远的拒之门外。可张家界，却偏偏要特立独行，每个冬天，都免不了要邀请几场雪来，陪伴自己一起猫冬。只是，这与张家界缠绵的雪，在与大峰林幽会时，总是羞羞答答，不喜欢有太多的人打搅。它们总是要等到游人寥寥，甚至踪影全无的时候，才会悄然而至;即便来了，它也总是桀骜卓然，停留不过三两天，在游人兴冲冲来接近时，又毅然决然悄然而去。

雪拂万物静无声，张家界的峰林，白天总是一幅道貌岸然状，拒绝这远道而来的雪花与自己亲近;只有夜里，大地都闭上了眼睛，它才会与这来自天穹的精灵默默相拥。窥视的看客们，也只能选择傍晚，在雪地里搭个帐篷，在一夜风雪中，静静等候，才能等候到这峰林与雪花，孕育出的丰美与妖娆。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让我们安静地陪伴着峰林，将暮色渐渐染浓，听风从树梢掠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听冻僵的枯枝树叶，抓握不住，从高空跌落，重重砸落在悬崖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大片大片白色雪花，在暮色里，有些晃眼，恍惚有月色遗落。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这暗夜里，与三五好友，一边扯着没头没尾的话题，一边聆听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一边漫不经心的小酌，或是酒的辛辣，或是茶芬芳，伴随雪的清寒，佐以风的凛冽，从口中直透心底。

酒至半酣，茶味愈浓，夜色愈深，在这旷无边际的山野，听一听雪。因为这黑夜里，再明亮的眼睛，也无法洞晓一切，也无法将黑夜看出一分精彩或别致来，只能用自己的耳朵，还有那颗静如止水的心，来聆听，聆听冬风轻狂，聆听雪花盛开，聆听峰林私语，聆听鸟惊寒月。

待到茶足酒醉，夜色变薄，那厢风雪依旧，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风挟着雪，由远接近，呼啸着从头顶穿过，或如尖锐的哨音，或如沉闷的鼾声，或如野兽的咆哮，或如万马的奔腾，或如清泉在呱呱流淌，或如百鸟在枝头低鸣。人在这种貌似喧闹实则宁静无比的境地，很容易慵懒，很容易怠倦，心也很容易回归，逐渐归入梦乡深处。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枝声，夜半惊醒，天地突现一片明晃晃，常常让人误以为天亮，探头凝视，才发觉风已将大地的浑浊清扫干净。满天的星星，缀在幽远的天穹;半轮明月，镶嵌在深邃的天空;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天地之间。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树枝间、平地上、凸起的岩石顶，在月光的映照下，银光闪烁;壁立的峰林，黯黑静默，一时之间，整个大地，只剩下黑白两种经典而纯粹的色彩，然而，那黑却不是黑，简简单单地，就浸染出了国画里的干、湿、浓、淡、焦的深深浅浅，山风如同大师的巨椽大笔，忽重忽轻从大地上扫过，清冷的寒气涤荡着人的每个毛孔。

置身张家界的山顶，默默俯瞰着脚下，被白雪与月光拥抱的千丘万壑，让人无端想起唐寅的《桃花诗》：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马尘车驰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车马，他的富贵我的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唐寅的那个时代，他可以沉浸在自己的诗里，沉浸在自己的酒里，沉浸在自己的画里，而今天的我们，又能沉浸在哪里?羔羊金帐应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或许只有这种漫天大雪的静夜，只有这种杳无人迹的山野，还可以有一隅寄托我们心灵的空隙;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酒或者茶，人与人，才能将心融在一起，让心停止忙碌，得到片刻的歇息。只是天明，每个人又会一样，在都市的人海中，被所谓的“竞争”追逐得如同丧家犬般的狂奔，在这个狂奔的年代里，每个人都被扭曲成只能得、不能失，只能取、不能舍，只能成、不能败，只能进、不能停，只能强、不能弱的怪像。还是大峰林里的雪，洒脱而自在，任凭北风急急催促，却依然矜持不语;任凭世人千呼万唤，依然独自漠然天穹;任凭峰林的拒绝或挽留，毫不造作，想来便来，想去且去，或翩然、或妩媚、或率真、或优雅，坦荡而随性，以亘古恒远的容颜，千变万化的姿势，从容地来，潇洒地去。

清晨醒来，帐篷结上厚厚一层霜，一夜狂风，已将千峰万树的琼花纷纷摇落。眼前这些平常游人如织人声鼎沸的山头，只有寥寥几人，享受着奢侈的峰林雪景大餐。看云雾在天地间奔走，峰林如海市蜃楼般缥缈，雾凇、冰挂缀满枝头，森林一派仙风道骨般的冰清玉洁;看山那边的云形成云瀑，从垭口如洪水般倾泻而来;看山这边的云形成云海，把峰林淹没得无影无踪;看云雾在天地之间飞升移动;看天上的云层，被阳光染成玫瑰色、橙色，一会又变成乳白色、暗黑色;看那天空隐藏在云层背后，不时露出窄窄的一团，象宝石一般透明的蓝。

崖下，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所有的树木与岩石顶端，都披上白色的纱衣，银妆素裹千般娇，玉树琼花万分娆，那个无数次欣赏过的熟悉张家界，那个已经烂熟于胸的张家界，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一片黑与白的世界，一片冰与雪的天地，一切变得格外的清新和雅致。峰林被装扮成了赭红与黑白组合成的淡彩山水，树木成了黑白相映的工笔花鸟画;积雪、水汽层层包裹在悬崖旁的树枝上，把树枝压的弯弯的，形成千姿百态的冰挂、雾凇;树枝、树干被冰柱包围，变得冰肌玉骨;树叶、小草和那些来不及凋零的野果，被一层冰层包裹，像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琥珀;悬崖边上，悬挂着密密麻麻透明的冰条，像一支支倒挂的透明钢锥。如果说雾里的张家界是一幅水墨山水，而雪后的张家界，则是一幅精巧的工笔山水画。

阳光升起，大群的游客开始从上山，雪与峰林也依依惜别，跟随逝去的雪，从容下山。峰林在阳光影射下，泛着金黄的光芒，如暖洋洋的夏日，只有高高的悬崖边上，尚残留着星星点点雪的痕迹。山上的人逐渐增多，游道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喧哗，众人象沙丁鱼一样从狭窄的游道上流过，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害怕自己落在别人后边，让人搞不懂大家是在看风景还是在赶路。或许，他们认为，前方一定会有更美的风景，但张家界峰林之雪，不在乎众人的赞美，不留恋峰林的呵护，不眷顾蓝天的深情，优雅而淡然的来过而又离去。当游客们匆匆挤到尽头，才发现，眼前一无所有，而脚下的这些路，既狭窄又玄虚，除了供大伙走路之外，一无所有，就象疯狂的赛车场上，有的车在中途就变成了残骸，有的虽然达到了终点，却发现那里不过是一片荒芜。

张家界之雪，没有北国的豪放，没有南国的娇柔，它自成一派;它既不哗众取宠，也不矫揉造作，总是与先贤哲人一般，静静地，用自己独特的印记，来昭示自己的存在。君子之交，淡淡若水，与张家界之雪相交，你必须走到山巅或密林深处，必须要在暗夜或凌晨，必须避开匆匆的人群，必须带上耳朵与心，去静静聆听。听张家界之雪，能听到，孩童时荷塘的蛙叫;能听到，故园桑树上的蝉鸣;能听到，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的冲杀;能听到，爹娘呼唤回家吃饭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