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浆划断了诗的呓语,一只轻舟已载我飘向无边的空明和虚无,任那风来托举,云来搀扶。渐渐水远山僻,蒹葭葳蕤,小舟傍着一片荒旷的沙洲,舷边水波清浅,沉淀着白净的
沙砾。忽而曲岸逼仄,峡谷深幽,沉潭消寂,丛树荫翳,宛然归于太古洪荒。我举起浆来,轻轻拨去横斜在船头的山岬,便又展开了一派浩渺的烟水,使我神志迷茫,辨不出方向,记不起路程远遥,不知道湖在山中,还是山在湖中;是这山为了水才错错落落,还是水为了山才迷迷蒙蒙;我便想,这山必是水的形骸,这水必是山的精魂;山与水互相注视又互相招引,看似告别却又聚首,看似背离却又拥抱,它们的情感融融地流通,它们的精神秘密地交会,才成就了这天地间浑然的完美。
于是便引来了一对情侣,举一辆荷叶遮住脸面,遮住鲜洁的素衣和玫瑰色的薄裙,依偎在小船里,一人一支浆儿起起落落,碰响一拍拍柔婉的节奏,划出一轮轮美妙的旋律,飘飘悠悠地逐浪而去,停泊在一处幽秘的港湾,消隐在一片浓荫里。但岸边的野草都看见了他们的秘密,水中的游鱼都回避了他们的风流。他们切切密语,声音和色彩缭乱一团,使整片湖水羞怯地颤抖,骚然地颤荡。他们忘记了水忘记了岸,失去了你失去了我,三尺小舟就是无限的宇宙,刹那之间就是不变的永恒……这是恋人的湖!
于是又引来了一个人,他逃离了人世的拥挤和烦嚣,寻到这湖边来漫游。他拄着一段古拙的树枝,独自一人,沿着孤岛的堤岸,在幽秘的树林里彷徨。走到山上,他追想这山的根基和极顶;走到水边,他思索这水的源头和边际;溅一个水滴,他窥见宇宙的图像,落一片飞絮,他听到时间的声音……他陷落在玄奥的遐想中,忘记了此身在什么所在,想不清他的身体是谁的身体,也不知道这湖是他或他是这湖。他的形迹和灵魂化入这湖水山林之中,终于找不见这湖这山这林也找不见他的形迹和灵魂……这是哲人的湖!
于是又引来了一个人,他披一头乱发,敞开敝损而宽大的衣襟,独卧在孤舟里,不摇浆也不撑篙,任随湖风吹他到东又吹他到西,任随湖波荡他上来又推他下去。一会儿他拍打波浪嘘叹或啸吟,听湖波重复他痴呆的漫语;一会儿又直指天空狂笑或浪歌,令天风和林涛回答他疯癫的诘问。他羡慕这与天地共存的湖山,叹息那不断飞逝而永无穷尽的时间,怨恨自己渺少而短暂的生命。他想纵身湖底去打捞沉落的星斗,又想伸出臂膀去捕捉倾斜的太阳。他愿随同明月永远在湖天之间浪游,或者变一滴水化入那一片渺茫和虚无……这是诗人的湖!
我愿邀来这几个真诚的朋友,买一叶扁舟,携一张古琴,煨一炉清茶,围一壶美酒,作湛湛虚波的空明之旅,听杳杳青霄的天籁之音,消尽俗念,洞开灵窍,举杯漫饮,击舷吟歌,神游天地,纵论古今。笑傲那烟埃的沉浮,蔑视那物欲的横流,为大自然的毁损而忧伤,为生命的衰亡而哀愁,为灵魂的污染沦落而悔愧,为精神的崩溃泯灭而悲悯。于是笑指那上帝,不过是个荒诞的存在,恐惧这宇宙将因失衡而坍塌……于是我手挥五弦,其声凄怆。
但天地永远是多情的,大美始终都在宇宙间长存,永不会灭绝,永不会消损!所以才造就这一湖清波,来洗涤我们的俗骨浊体,荡尽我们胸中的污物秽气,鉴照我们丑陋的面目,启导我们愚蒙的肺腑,昭示我们睿智的心魂。而人类的澄明之心纯清之气,也将与这湖山永存不灭。
这湖,是大自然留赠人们的一个无言的启示。它是寂寞的,然而它却是美丽的。它是无名的,然而它却是宝贵的。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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