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希仁先生事略 温良儒 先生姓郭氏,原名忠清,字时斋,一字思斋,后改希仁,以字行世。居临潼田市镇之游方郭村。曾祖秉高,妣氏任;祖兴翰,妣氏刘;父安义,笃信好义;母氏王,慈惠勤俭,井臼躬操,皆以德行闻于乡里。妻孙,子二:长,家春,次,振岳。女三:长适同邑张德斋,与家春供职水利局,能继先生之志。次适渭南曹育骏,季适渭南常孟民,为一时彦。先生生清光绪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以民国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卒于西安,春秋四十有三。 先生仪容清癯,体干修伟,目炯炯有光,沉毅渊嘿。博极群书,学术之气卒然。临事 英断,威武莫屈,事过仍温温和易。平居简敬,粗食布衣,澹如也。 先生二十三举孝廉。时值戊戌变法,庚子辱盟之后,懔国势阽危,乃深究古今兴亡之原与东西各国富强之术,慨然决康济之志。光绪三十三年丁未,赴日本考察政治、教育,翌年返国,主张革命益坚且急矣。 会蒲城令李体仁,指县校长常明卿与学生有革命色采,大肆罗织笞责常与学生三十余人。陕西教育会开周年大会于西安,众慑于清吏淫威,无敢言其事者。先生奋起大呼曰:“李体仁摧残教育,毒蜇师生,使血肉横飞,士气俱尽,今日开全体大会不发此事,吾深为秦人羞,吾更为秦人痛矣!”遂放声大哭,全场震动,体仁褫职。即世所谓“陕西蒲案”,为革命之导线也。时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月也。 是年,先生与曹印侯、刘蔼如、贺绂之诸先生设丽泽馆于西安。与党人马开臣、景梅 九、敬之昆仲、郭瑞甫、李岐山、林即卿、李仲特、邹子良、王子端、焦子靖、师之敬、张翌初、任师竹、 王一山、耿冀儒诸君,深相结纳。宣统元年乙酉,由陈会亭、景梅九介绍入同盟会。即以其馆比邻马开臣之书铺为密议所。旋举咨议局议员,被推为副议长。当时同志多激烈而先生独以稳健称。群谓刘秀讨莽,谨厚者亦为之。加盟者日众,嗣公推先生为陕西同盟会分会长。密会革命之余,究心书史。编印《六十年交涉记略》及《暾社学谭》,并联合同志分赴各县宣讲,以唤起国人救国思想。 初,陕西新军为道员王统江所控领,陕抚恩寿私人也。为恩通贿鬻官,无所不为。党人彭仲翔、张聚亭、陈会亭、马彦若诸君,联名揭发其奸。先生乃由咨议局揭恩、王狼狈不法状于资政院。王与其羽翼被褫,恩亦罢去。于是张翔初以督练公所委员为协司令部参军官,继转参谋,而张靖清、彭仲翔、钱定三、张仲仁、党自新、曹建安、陈伯生、刘伯明、张伯英、张季芳、范笃生、张虎臣诸君亦迁擢有差,军中陕人势盛而西北革命之根基以立。同时又创设军事研究社于西安西岳庙,陆军中学及小学诸生时来听讲,革命思想乃益锐,发莫能遏。时四川党人熊克武、蔡体平、刘文辉、汤万宇诸君,均在陕相与策画举事,往来甚密。 旋井勿幕奉同盟会命返陕,谓东南同志多年举事不成,非谋划不周,以东南地势交通便利易于败露。欲改变方针,从西北着手。先生见革命风潮已弥漫全国,陕新军势力亦半入手,于是以党友柏小余等之助金,令张奚若赴沪购买制造子弹机器及炸药。又以邹子良、李仲山、胡笠生、马开臣等运动会党,而革命势力乃结合一气。 辛亥八月,陕西革命发动期近,先生与井勿幕当内外策划之任,发纵调度,迅协机宜。先是井以事赴北山,留先生与李子逸、党自新在省主持机关。及武汉举义,陕西事急。先生与新军同志钱定三、张伯英、张仲仁、张聚亭计,以张翔初在新军中资位较高,宜为代表。八月晦夜,西安城南林家坟集议,定明旦起兵破满城,逐满官吏。推张翔初为大统领,建秦陇复汉军大统领府。分设军令府、参谋处、民政府三部。而先生主持参谋兼民政府,嗣改军令府为军政部、专理军事;合民政府、参谋处为总务府,总理军民各事。下设参议处、参政处、秘书厅、铨叙局,以同志党自新、马瑞堂、陈雨亭、彭仲翔、茹卓亭、张聚亭、张靖清、陈伯生、李子逸、常明卿、高幼尼、张衡玉、王锡侯分任其事,而先生实总其成。盖翔初素欣先生学行、仓促中一切用人行政多就商决。更以先生为同盟会支会会长之故,举凡内外部署以至安民筹饷治军交涉诸大计,胥藉主持。一时文告亦多出先生之手,恒隔日不得一饱,浃旬不遑眠。是时,新军初发难,民兵应之,群雄虎顾,各树旗帜不相下,而市驵土猾杂侧其间。党会各首领意见分歧,或至决裂,群情汹汹,不可终日而在党会最有力的钱定三,东出遇难。先生不避艰险,以全局安危自任,商于翔初,兼纳各派意见。起用新旧绅耆,肃号令,戢奸宄,择尤、暴戾者僇之。于是骄兵悍卒徐就衔勒,而地方秩序以定。惟其时清室尚负固,东则遣兵犯潼关,三陷三复,西则甘肃军深入咸阳礼泉,俱危一时。人心动摇,咸议悉兵出武关以奔武汉。先生独以关陇居中国险要,与武汉、四川相犄角,牵一发而全身动,折一足而全鼎复,未可轻言放弃。乃一面派兵抵御,苦力支撑,一面与同志刘允臣,敦请蓝田名宿牛梦周、兴平张晓山,并派党人彭仲翔、吴善卿、金和暄、张生午、白星桥诸君,先后赴东西两路议和。申以大义,藉出奇计缓敌师,以裕防战。卒定关陇,建西北革命重镇。 辛亥革命后,先生与井勿慕,力主裁兵减政,以谋恢复元气,休养民力。盖慨夫清季弊害之深。举凡地方兵民病症,悉心研究,欲一举而廓清之。而同志狃于地位权利,不作远图,事多尼阻。先生知不可留,乃称病以去。陕西省议会成立,举先生为国会参议院议员,亦坚辞未赴。 民国二年,先生欲作欧陆之游。或尼之曰:“共和改建,吾辈夙志,今舍众庶幸福不谋,而欲泛舟远游,是不可也。”先生曰:“吾病乎居于墟者,窃欲察邻国之政,为中国十年后计耳!”遂取道西伯利亚赴欧洲。道经北京五省协会,以陕西反正先生之功为多,开会欢迎。先生莅会讲演曰:“中国此次革命,系世界政治思潮所趋,孙中山先生首出为天下倡。陕西起义,由在东京之四省协会派员到省运动之功。一省参与斯役者约五、六万人,主其事者又百数十人,余个人之力,直大海细流耳,何敢贪黍。且国基初奠,艰难正多,未可遽云成功。余所以谢政事而游历者,以现在社会文物程度俱不足,专门人才未出,凡百设施难期速效。此刻人才富聚于下,年高者应开通社会,改进现状,年壮者应赶造学问,预备将来”云云。于是便历俄、德、法、英、意、比、瑞、荷诸国。所至悉心考察其政治、教育、农林、水利,旁及风俗习惯,登于日记。四年归国,知袁世凯盗国之谋甚急,乃聚徒讲学于华山北麓之共学园。一时有志之士,从游者众,隐隐为划策讨袁之枢所。其后靖国军名将董振五、赤亚武等,即所亲加培植者也。当时会华下者有高阳孙禹行,崞县续西峰,天水邓宝珊、兴平史可轩等。在渭北策划运用,与先生互通声气者则有刘允臣诸先生。时陆建章督陕,本袁党羽,世所谓屠伯者也。逻骑四出,捕先生甚急。先生乃偕刘蔼如潜入山西,与当时反袁最力之赵城张衡玉有所计议。未几,陆被逐,先生返陕,欲有赞画,未能如愿。时南北意见不相容,先生曾赴京欲有所建论,无补而归。 六年秋,充陕西水利局长兼林务专员。先是先生于民国二年游欧洲时,特注意于水利。见德、法、荷兰河渠之整齐,堰闸之灵便,水工特修,农商交利,辄慨乎吾国之河政颓败,沟洫不经。时李仪祉先生再至德国学习铁路工程。先生谓之曰:“吾国西北多旱灾,凶年饥馑,史不绝书,君曷改习水利,继郑白之迹以利民乎?铁路工程,不如水利之利陕较速,吾归而创其始基,君将来总其大成可也!”仪祉乃改习水利。先生拟归国,后与友人论水利书有曰:“希仁数年来感吾陕频遭荒旱,拟大兴水利以为根本永久之计而苦无把握。到欧洲留心观察,并会以平日思想于水利,总义总法略有端续。若得大力提倡,普遍开办,三十年后,庶可使西北无荒旱之患。而各种实业缘水利以兴者,亦可次第发达。”于是有《水利谭》之作。及长陕西水利局,调查泾河谷口,疏浚草滩河渠,修理申店潏河渠、莫陵庙灞河堤、霸陵区灞堤、沙河仓灞堤、阎家滩浐堤,补治商县府君庙丹河堤、长武县胡家河渠。立法设计奖励,不遗余力。乃遭逢世变,兵火不息。民穷财尽未能大有所为。仪祉先生九年学成归国,先生乃举以自代。于是所计划而未施行者如泾渭等渠,皆以次举矣。今泾渭一带渠道交错,田园膴膴,先生实有以树其基也。 七年,长陕西教育局,及兼水利林务。对教育、水利、农林皆研究有得,苟事之有裨于国家民生,不必责任所在,辄竭心力为之。历年长教育会、天足会、红十字会,设音乐研究所、国语传习所、孤儿院、通俗图书馆,修孔庙,选师资,审教规,推广教务,擘划奔走,日无暇晷。当长孔教会时,开经史温习会,约同事从事讲演。凡经史大意与各国政法、兴学、官民诸大端,反复讲演,以辅教育之不逮。时值新文化运动蓬勃之际,反孔反旧礼教之风弥漫全国,以此,颇遭时流评诋。而先生坚定自持,毫不为动。手编尊孔百喻以自励,并著新旧说一篇以见意。其略曰:“窃常谓学当止论是非,不当论新旧。是故善学旧者,旧可得新,必不至于顽固;善学新者,新不厌旧,何至流于迷笃。夫,亦在真知灼见而已!若夫圣贤温故知新,深造自得之要义,则又学者所不可不知。若稍识旧学之门户,即自号通家,甫涉新学之藩篱,即蔑视一世,是指祖先之屋址之傲人,依富家之门墙以自炫也,呜呼可哉?至于《四书》、《六经》,诸子百家、历史文学以及前代先儒之学说,虽不能遍观博识,然当披览而研究之,则学业经济酝酿深而识量以阔,且亦足发爱国之深情,动恢复之观念。若慨目为陈腐无用,今后来者承其风气,直弁髦视之,不复致省。誓如婴孩襁褓而离乡闾,于其井里坟墓、祖先名字亦并不能记忆,故乡之景物未印于脑,则恋爱之情绪不生于心,他日至于成人,望其关怀桑梓,不萌鄙薄之念,难矣!顾亭林先生周游郡国所至,尝考其古迹金石,论者谓其足系人眷怀故国之思,而况经济文物之烂然者乎!”忆先生欧游归来在华山赋一诗云:“历尽千重险,方知太华尊,谁为仰止者,愿作导游人。”先生学问于一尊,以教育为己任,其志早见于华山高咏时矣! 九年,关中大旱,义赈统一委员会开会,某灾区当急赈,几度会商,洋员某多方驳难,议终不决。一日又开会,洋员持议如初。先生直前怒叱之曰:“汝洋人视吾中国人命如草芥,今先毙汝命再议赈!”乃提以拳。诸委员惊异,解脱之。议立决。次日即施赈。十年,华洋义赈会修筑灞、浐、潏等河堤五处,某洋员勒不发款。先生扶病赴会与之抗辩。洋员惮其威直,悉从之,而大功以成。时某军队包运土药,干时政事,连当路各衙承旨莫敢言。先生独建议痛惩,以怼当路,乃即日尽辞各职以去。其不畏强御,亢直敢言类如此。 先生在官不治私产,辞教育厅长后余俸四千金,即以三千分捐孔教会、芸阁学舍、咸林中学及其他私立各学校,并以在水利局薪俸购测量仪器,以故去官未逾年,即极艰苦。疾久,售其所乘车以度日。当事闻之,馈以千金。先生曰:“俸薪某所应得,若怜其贫病而资之,某绝不受他人怜也。盖先生时尚有水利局欠薪在公也。先生殁,无以为殓,友人赙金为治丧,乃归葬于田市镇游方郭村祖茔。清风亮节皜皜尚矣! 先生志道深思,殚力于著述讲演数十年如一日,即祈寒酷暑未尝稍懈。操劳过度,浸以成疾。然犹扶病讲述,伏枕秉笔,终致不起。其著述刊行者计有:《近思记》、《思斋文存》、《能近取譬》、《春秋随笔》、《儒教纲要》、《说文部首》、《说文漫录》、《五声辨难》、《水利谭》、《从戎记略》、《平见》、《东游记》、《欧洲游记》、《暾社学谭》、《六十年交涉纪略》、《知人类钞》、《圣迹备考》、《政述丛谈》、《国史讲演录》、《天演通》、《音转举隅》及历年自述与日记数十种。其未刊行者有《张横渠学问之方》、《诗集说》、《诗集传补正》、《方言辑存》、《左氏传笺记》、《乡职要略》、《管子约编》等书。常谓:“秦人之病,在对于著述发表过于审慎,吾辈应立矫而奖励之,以收抛砖引玉之效。”盖先生之学不拘一家言。稽古证今而不泥于迹,比类属事,而必合于道。博通以挈其要,精审以抉其微。不随不激,务准于是,而要以实事求是为归。盖早具古圣贤康民利物翼世济危之志,故其见于文章讲演及事功也皆成。已成物之大者,其灿烂若日星。云其致某君论学术有云:“弟少治举业,二十后稍阅书籍,自后杂治宋学及今“天演”家言。以其间涉猎群经,攫取其粗纲大意,比合于世事,妄意为致用之资。就中唯《春秋》、《周礼》稍多用功。夫欲条据成书,苦为社会奔走夺其 日力,卒不能就。近来始悟向者卤莽灭裂之病,且趁此偷闲岁月,仔细治经一番。六经不能兼治,拟先治《诗》、《礼》,以二者于身心最切要也。其入手方法,必先参先儒古训,以求文义明了。但训诂家言,必择其精当不支,躁释矜平如王伯申父子之著作;不取攻驳争胜,如班固所讥“便词巧说”,碎义难逃,无关大体。二,文义既明,则就经文玩索,必反之吾身而有裨益,按之世事必有关系。不苟为泛博以腾口舌。三,义礼必虚心涵泳以求精确。其不安于心者,宁阙疑不强解。孔子曰:“知之谓知之,不知为不知。”又曰:“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四,性情有偏,所见必谬。汉学家多好强词胜人,此最学人大病。朱子在宋学中号为涵养深纯者矣,然诗集传十三四亦不安于人心。此亦不及圣人之一端。又云:“孔子祖述尧舜典章,文武修周公之业,删定六经以垂统绪,为中国文化之枢纽。使无孔子,秦皇一焚,项羽一火,历代典籍撕灭尽矣,立国精神当何属哉?再就历史一端言之:历史为立国之一大要素,为东西学者所公认。先孔 子而与孔子齐名者为老子,老子不传历史。后孔子而与孔子争名者为墨子,墨子亦不传历史。孔子晚年,本鲁国史作《春秋》,又使弟子子夏等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参互考订。左丘明因据以作传,成一部详明编年史。太史公继春秋作《史记》,而后《汉书》以下,各史皆模仿以成。司马温公又本诸史,仿《左传》作《通鉴》。后人用其成法,于是数千年之历史贯穿无遗。中国数千年来所以蹶而复振,亡而复兴者,实维历史凝结之力。中国学者不读中国历史则已,若尚读中国历史而反排斥孔子,诋毁孔 子,譬狂童之唾天,类小人之剥庐。非但数典忘祖而已”。可见其学说涯略之。 先生人格、学问、 事业、功名为世所仰,顾人第知先生之事业在兴水利、办教育、施赈、禁烟诸大端,而不知其丰功伟烈实在于尊孔道以挽救陷溺之人心,倡革命以建共和,明体达用,诚中形外,以身作则,不自假满,盖关内三十年一人而已。今先生之殁已十八年矣,而后生承风知礼重义益淬,厉革命之精神,曷莫非先生人格感化有以启之。良儒侍先生门墙见问较切,欲于行谊有所纂述。奈十余年中,俗务鞅掌,学殖荒落未敢率而世变日亟,窃恐旷时逾久,耆旧凋谢,著述湮失,无可询考,则良儒之罪戾滋深。今春至三原监修龙桥,请谒刘允臣先生于其寓庐。刘先生与先生相知最深,承其指示,编叙生平行谊之荦荦大者,谨以就正于国内贤达,庶使来者,知先生立身行事之梗概焉。民国三十年五月 日,门人扶风温良儒谨记。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