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原的历史遗存确实深厚。小时候就听说过西安城东有一个村子叫“邵平店”,上中学时春游临潼,骑车从村旁经过,从村人口中得知秦东陵侯邵平,因避秦乱曾隐居于此,引骊山温泉水种瓜出卖。唐人诗中多写“青门瓜地”,借以表现隐逸之情。后来得知,这温泉水不仅种出了“东门瓜”,还引发出历史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东汉卫宏在《诏定古文尚书·序》中说到,秦王朝焚书后,还担心天下儒生议论其法令,就将他们召到咸阳,拜为郎官,又“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瓜实成,诏博士诸生说之”。时令未到而瓜实已成,儒生们遂引经据典,众说纷纭。当局事先“为伏机”,让儒生们到实地考察。众人进入深谷还在相辩不决,没想到“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终乃无声”,被坑者一般说是四百六十人,据卫宏说共有七百余人。可怜的冤魂还没有弄清端的,就糊里糊涂地被赶到了奈何桥上。
经考察,这所谓的“骊山陵谷中温处”,就在今临潼西南洪庆乡的洪庆堡附近。这里秦属内史,汉属新丰,称愍儒乡,唐玄宗时改称旌儒乡,并立庙祭祀。后来,当地村民干脆称其地为“坑儒谷”。
戊子春日,借到思源学院讲学之机,顺便凭吊了“坑儒谷”。谷在东原深处,原高谷深。脚下春草刚刚吐绿,附近的樱桃沟花已怒放,远望一片云霞。东北而望,就是骊山水源。此地距温泉不远,地温较高,樱桃花也早开了几天,用以种瓜,瓜期提前,也就不稀罕了。
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眼前的春花,而是谷底的幽灵。经村人指点,我确实看到了“坑儒谷”,看到了谷底起伏的土堆,也似乎听到了那些冤魂被活埋时没有来得及喊出来的心声……
说儒生被活埋时没有来得及呼喊,是因为卫宏说他们“终乃无声”。但我猜想,秦人所伏,所发之“机”,绝对不是现代化的大型推土机。要将数百人一起活埋,从填土到窒息,总要有个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那些面临绝境、意识暂时还清醒的儒生肯定要想,想事件的起因;要喊,喊自己的冤屈。尽管所想、所喊没有留下来,但后人却可以作合理的推测。
坑儒事件的起因,既有历史的必然性,也带有秦国特色。因为封建政治强调的就是集权,尤其是在秦帝国大得法术之利的时候;而思想则是自由的,多元的,尤其是在百家争鸣余波未息的时候,因而政治与思想的冲撞就是必然的了。春秋战国时期,代表政治的周王朝四分五裂,诸侯国想富国强兵,对士人实行赎买;代表思想的士人便待价而沽。以老子、孔子为代表的游士,孟子、庄子为代表的处士,苏秦、张仪为代表的策士,在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上,可作多元的选择,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但政治与思想的冲撞并没有消解,执天下牛耳的秦人便发出了信号。商鞅变法时,就主张“燔诗书”。嬴政“欲并诸侯”,经李斯推荐,礼遇韩非,却见韩非主张“存韩”,便毫不客气地将他送进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狱中,李斯还给老同学送去毒药,迫其自杀。这算是专制政治给思想敲响的第一声警钟。
可惜的是,儒生们似乎没有听到这声警钟,也没有意识到随着秦帝国政治的一统,必然要求思想的统一,还想学前代的那些游士、处士和策士,对政治说三道四,不招祸才怪哩!后来,司马迁以李陵之祸再次验证了政治与思想关系的这一定律。汉武帝何止仅仅阉割了一个太史公?而是阉割了天下所有士人的人格!于是,士人们学乖了,为人“贷与帝王家”,企望“暮登天子堂”,学一个“每饭不忘君”,为文则“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于是,处士变作了士大夫。士是文化人格,大夫是身份地位,前者必须依附于后者。依附得好,居庙堂之高;否则,则处江湖之远。一部中国士人流变史,如此而已。
但是,思想的代表者有时还想保持人格的独立,政治的代表者便毫不手软。于是,文化氛围相对宽松的北宋时代,也出现了“乌台诗案”。明、清时兴起的文字狱,算是登峰造极了。处于文化“围剿”中的鲁迅,在《上海所感》中感叹秦时焚书坑儒“那效果的遗留,却久远得多么骇人呵”,正是抓住了历史现象背后,那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
被埋在坑儒谷中的冤魂们,未必来得及想到这些,也肯定没时间能喊出这些。但坑儒事件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坑儒谷的存在,也提醒历史:政治应当民主!思想必须自由!当然,这两者之间的和谐统一,只有在新的历史时期,才能达到。
因为,这是历史从坑儒谷中发出的回声!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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