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他祖父牵著他的手,把张生有带到荒郊野外,乘四下无人,很恳切的问他:‘你一生下来便会讲话,怎么这会儿六七岁了反倒变成哑巴?我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你真哑,那是我们张家祖上缺德,生了你这个残疾!倘若你是能讲话而不敢开口,怕人家把你当做怪物来杀害,那么你只管放心,咱们家人口单薄,将来还得靠你撑门立户,再怎么说我们也不会加害亲生的骨肉,你就别再隐瞒了,不妨趁此机会,把这里头的缘故说个明白。’
张生有察言观色,晓得他爷爷说的那是肺腑之言,当下推拒不得,也无法继续隐瞒,于是便将他死而复苏,一怒离家,游鸣玉池而挤进了窄门,方开口就被人詈为怪物,险险乎葬身粪坑,因而才咬紧牙关,装聋作哑的前因后果,向他祖父声泪俱下的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祖父当时便毅然决然的说:
‘那这样好了,从今儿起,你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别骇怕,一切有我。’
便这样,张生有解脱了桎梏枷锁,他言行举止,自由自在,他从此不跟小孩子玩在一块,反喜欢跟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谈笑自若,相习如常,除了体力,无论从任何方面看来,这个六、七岁的张生有,简直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可是,正也因为如此,张生有转世投胎不曾喝过孟婆汤,他呱呱坠地便懂得人事,会讲言语,而且他前世便是本县某村田三牛的这件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事儿,渐渐的越传越广,越传越远,终至闹得扬扬沸沸,使邠州一县,上自官府,下至妇孺,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候田三牛家六、七年前便掘出了田三牛的尸体,备棺殓埋,归葬祖茔,田三牛的老婆子女一概遵礼成服,尽哀守制。六、七年后他大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听到说田三牛投生某村张家,生而能言,又知前生事,田家的人当然不信,一致认为这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根本不拟加以过问。
田契不获一索便得
可是,为时未几,田家因为地界不清,跟邻居发生了土地纠纷,双方相持不下,终至告入官里。这时候田家的人由于地契向由田三牛自行保管,而田三牛‘死时’并无只字遗言,因此地契遍寻不获,拿不出地契,不但这场官司必输无疑,尤其败讼之余,益将后患无穷,说不定连全部家产都无法保住。于是田家上下忧心忡忡,岌岌不可终日,他们邀集了诸亲好友前来筹商应付之计。当时,便有田三牛的一位妹夫,灵机一动,跟田三牛的大儿子,建议的说:
‘全邠县的人都在讲,鸣玉池张家那个生下来会说话的男孩是你父亲投生。这件事是真是假,谁也弄不明白。可是,如今你们家的田契找不到,眼看著要吃大亏。依我之见,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张家那小孩不是说他能知前生事吗?就把他找来试试看,如果他真是你父亲投生的,而且能记前生的事,那么,他就应该晓得地契何在?假使问他地契藏在那儿他说不上来,谣言定会不攻自破,所以我说,试他一试,其实是一举两得。’
田三牛的儿子,许久以来都在为他父亲转世投胎这一码子事困扰万分,他听姑丈这么一说,觉得试他一试倒也不错。最低限度是有利而无害,于是,他答应了,随即请他姑丈到张家去走一遭。
那日,田三牛的妹夫方到鸣玉池张家,正好遇见七、八岁的张生有独自站在窑洞门口。他一见这位前世的妹夫,亲情洋溢,笑逐颜开,老远老远的便直向他妹夫招手,欢声的叫:
‘你不是我妹夫吗?怎么得闲上这儿来了?’
来人大吃一惊,却是不由不信,他抢前几步,执住他大舅的小手,然后一五一十,将他的来意,和田家的困厄,告诉给张生有听。
张生有不假思索,随口便说:
‘你问咱们家的地契呀?有有有!早先我藏在窑洞某个角落的一道石头缝里。只不过,如今隔了七、八年啦,就不晓得还在不在?’
他妹夫疑惑不定的再问一句:
‘你是说,连你自己也没有把握?’
‘你试试看嘛,’张生有笑了笑说:‘回去找一下,你不就晓得我有没有把握了吗?’
妹夫将信将疑的回到田家,按照田三牛——亦即张生有的指点,那份关系全家财产的田契,果然一索便得。田契到手时,连他自己和田家上下,一致目瞪口呆,毛骨悚然,回想从上吨泥土里面挖掘出来,归了葬的那具尸首,他们几疑置身梦中。
于是,田家上下,齐来鸣玉池张家窑洞,妻啼儿哭,罗拜于前,那时节张生有才八岁,可是他三十多岁的老婆视他为夫,二十多岁的儿子尊他如父,说什么也要把他接回田家厥尽妻职,恪遵父道。八岁的张生有居然请淮祖父、父亲和母亲,到田家去住了些时,可是中年妇人伴宿髫龄童子,二十多岁的壮男喊八岁的娃子叫爸爸,天长日久,大家都不很习惯,都不耐烦,兼以张家家境远比田家为优,张生有要读书,张家替他缴了学费,上课在即,于是张生有不再为田三牛,他还是回到了鸣玉池。
自此,张生有亦即田三牛,他时而张家住住,田家歇歇,两头来往,都受欢迎,仿佛他天生下来,便该在两家为主,庸人也有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