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有记得前生事,在邠县、永寿一带,不但父老相传,而且尽人皆知。因为他的前生便是邠县县城西南三十里许的某村人氏,姓田,叫田三牛,世代业农,家道小康,妻子儿女俱在。邠县乡间居民多半都住窑洞,窑洞有两种:一种是就著山坡挖掘,越掘越深,越挖越宽,于是分为客厅、卧室、仓贮、乃至厨厕齐全;一种则先在平地掘一个大坑,作为院落,然后在院落的四面墙上,再往里挖成一个个的房间。
凡是窑洞,必定冬暖夏凉,安全而有保障,尤其只要有人手、有时间、有力气,随时可以大加扩充,尚且永远不需修葺翻建。所以窑洞小的三室五室,大的十进八进,甚至有聚族而居,一洞能容数百人者,可谓为相当理想的国民住宅。
当地乡民多住窑洞,是因为邠、耀、泾一带,地处高原,土质坚硬如石,掘地十余丈,亦不见水,一洞之凿,往往累世不坏。外人不识究竟,笑他们穴居野处,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殊不知道此是当地地理环境的特殊,造物者予他们特别优待,在地价飞涨,建材如金的此时此地,被高价房租累得喘不过气的小市民,那才真叫艳羡‘窑洞’而不可得。
一怒离家投入窄门
田三牛一家和乐融融,就住在窑洞之中,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邠县久雨成灾,他的窑洞大门下面,积了不少湿土。田三牛一俟天晴,便去将湿土刨开,清扫出路。讵料雨久土松,骤如山崩,以吨计的湿土将他全身活埋,他当时便一命呜呼,惨遭压毙。可是,他自己却觉得既不曾进鬼门关,也没有上酆都路,更不要说是见到孟婆,硬要给他喝那一碗似酒非酒的孟婆汤。他还在以为自己已经奋力从大堆泥土中爬出,居然又回到了坦荡乾坤,光明世界,他惊喜交集,一口气奔回自家的窑洞,看见了他的妻子,开口便说:‘今天好险,我差一点儿就压死在山下泥中,好不容易给我挣扎了出来!’
却是奇怪,田三牛的妻子,竟然对他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正眼儿也不瞧他一瞥,脸上不曾有任何的反应与表情。他妻子对他‘阴阳怪气’,不理不睬,使田三牛十分恼怒,然而一转脸,又见到他的儿子,于是他又去向儿子欣欣然报‘佳音’:
‘你听见没有?刚才大堆的泥土坍下来,就像山崩!我居然能拿开那么些泥,逃出了一条性命j’
然而,他的儿子明明跟他面对面的站著,竟也是头也不抬,不屑一顾,他高声报喜,儿子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见。这一下,田三牛是可忍孰不可忍,心想自己大难‘不死’,‘拣回命来’,连老婆儿子都漠然淡然,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儿,可见妻儿子女,对自己是何等的绝情绝义。心中无名火起,怒不可抑,恨恨的一顿足,转身便走,田三牛不要这个家了!
田三牛愤而出走,信步所之,来到邠城,然后一时兴起,又赴东郊,离城八里之处,一个叫做‘鸣玉池’的名胜。这‘鸣玉池’的泉水出自山腰石龛下面,崖津滴溜,其声琤琮,泉水凉意袭人,凄寒不可久处,由于它水声琤琮,所以取名为‘鸣玉池’。田三牛有意到鸣玉池一游,可是眼看将到,偏又多出一道小门,使他无法通过。当时他便使劲的往门外挤,也不知道挤了多久,猛然挤身而出,顿觉头目昏眩,茫然莫知所以。俄而张眼一望,怪了,他发觉自己正在裂嘴哇哇的哭。
甫出娘胎便开口说话
忽然又听见人语喧哗,步声杂沓,这才看清楚自己原来到了一间卧室,竟是躺在坑上。坑外有几个女人,神色仓皇,动作紧张,一个个的东翻西找,一叠声的大呼小叫:
‘剪刀啦?剪刀啦?再找不到剪刀那可不得了啦!’
偏是田三牛一眼看到,就在墙上挂著有一把剪刀,当下他便伸手一指,高声的说:
‘剪刀不在墙上挂著吗?’
说时,看见了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于是,紧接著便又是一声惊呼:
‘哎呀,我的手怎地变得这么小啊?’
他说头一句话,满屋子人齐齐的一呆,瞠目结舌,舌挢不下,仿佛骤然之间撞上了妖魔鬼怪,当他第二句话繁接著来,屋里的人便吓得鸡飞狗跳,东奔西跑,尤且有人骇极叫道:
‘这娃儿是个怪物呀!得赶快把他丢在粪坑里淹死!’
一唱三和,屋里的女人纷纷表示赞成,大祸临头,直把田三牛吓得魂飞天外。这时候他已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娘胎的小婴孩,他下不了坑,又跑不开,急切间又不知应该如何辩解?正在心跳突突,手足无措,幸好,躺在床上的产妇开了腔,她向众人竭力抗争,不管是谁怎么说,她誓死不肯处死她的亲生骨肉。
那些惊惶忙乱的女人,拗不过拼命保护儿子的母亲,只好由其中一人,鼓起勇气前来给他剪断脐带。脐带剪断了,又为驱魔逐邪,她顺手抹了一把产妇的秽血,涂了田三牛一嘴一脸。
缄口七载人称哑巴
从此以后,田三牛晓得一开口便有生命危险,他装哑巴,其实本是一个正常的婴儿,不管怎样,他绝口不说一句话。
在母亲的怀抱中过了几个月,有那么一天,家中人出外农忙,把他用一床棉被包好,让他坐在坑上。那张坑劈面对著窑洞口,门外地面晒的有麦粒杂粮,于是便有一群家中豢养的鸡子,争来啄食,田三牛一眼瞥见,情不自禁,连连的挥舞小手,跟大人般的吆喝赶鸡。没想到偏巧家中有人回来,瞧见田三牛一副大人模样。仍然认定了他是个怪,‘家门不幸,出此妖擘’,他骇怕来日会有大祸临头,一把抱起了田三牛,飞快的往窑洞外走,他要将他丢进粪坑里头。
天幸他母亲想想不放心,赶回来探视,这才救下田三牛的一条‘小命’,可是田三牛自此再也不敢开口了,他一肚皮的凄苦,唯有不时付之一哭。
长到六七岁,田三牛的名字改成张生有,他成了张家的小孩,却是具张生有的躯壳,仍还保有‘田三牛’的心智。六七年里他始终骇怕,于是一语不发,大家反而叫他‘小哑巴’。